第391章 回忆
那时候的她还没回心外科,不过按照当时并轨规培的流程,是需要在外面的科室整整待满两年,然后才回相关的自己的科室。
“其实我本来也有意向去别的科,比如血液科或者肿瘤科什么的,”夏眠说,“因为之前在那些科室里经历的东西比较多,所以印象也还蛮深刻。”
“可是老师,你们当时不是还没有研究生毕业么,就开始独立管床了?”实习生听上去有点害怕,“虽然我自己也很期待这一天,可是我总觉得我学的东西还太少,经验也不丰富,如果真的因为我的原因导致了一些不可逆的错误的发生,不仅无法原谅我自己,甚至觉得是不是我就不应该干这一行,会陷入很大的自我怀疑……当然我知道这种时候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,只是对于我现在来说,我可能还是会多斟酌一下,多学一学多想一想。”
“说上独立管床……也算,也不算。”夏眠回忆了一下,“因为那个时候已经是后期了,我们那一批的同学基本上都已经把执业医师资格证考到了,所以一般有这样的情况下都是需要独立管床的,而且如果没有这样的管床记录,后面毕业也很麻烦,更何况还要答辩什么的,最好都需要自己的管床病人,这样不管是什么都会更令人信服一点。”
对方听得很认真,一直不住地点头。
“所以我当时在那几个科的印象会更深刻一点,也是因为那些科接触的病人和病情都会更特殊,一般情况也不太好遇到,也只能在这个特定的科室里面见到。”她说,“而且那个时候因为还是不太熟练,所以做什么都很谨慎,比如说办一个出院就会要确认好几遍才敢交出去,也怕自己填错什么东西,还是会请当时带教的医生一起检查。”
像是为了安慰对方,夏眠又说:“所以其实你不用太害怕,因为只要是在医院,绝大部分的医生看到你是刚来的,都会想要帮助你,可能有的时候他们工作太忙,没空跟你解释太多,但是只要有空闲的时候你去问,基本都是会学到东西的。因为医学这一门行业本来就是靠不断的教学和传承,西医如此,更别提一直以来以此为目标的中医了。”
“中医?”这个问题倒是引起了实习生的好奇,“中医怎么了?”
这个问题问的十分笼统,夏眠一下子也不知道该从哪个地方说起。
但的确,西医跟中医的交汇,是应该互相抵制,还是融会贯通,本来就是亘古不变的矛盾话题。
“其他科室可能会稍微好一些,也能相互融洽,但是在肿瘤科倒是还管的挺严的。”她回忆了一下说道。
不过中医这种讲究望闻问切的学科,虽然有一些地方跟西医有相似之处,不过归根结底西医的底层逻辑还是循证医学,也就是不管是什么东西都要讲究证据。
所以其实有些人,尤其是有一些西医人在某些观念上是跟中医有冲突的,夏眠对此印象很深,也是因为之前的肿瘤科待过。
而且肿瘤科不只是一个大科室,而是分得很细,从各个部位开始划分,从头颈到泌尿都是有专门的科室,每个部门都人满为患,因为癌症在现代人的生活中,虽然听上去得病率并不高,但是均看到大众中就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。
夏眠他在医院本来就是省级的公立三甲,所以在看病的病人也各色各样,鱼龙混杂,还有一些是从村里的卫生院开始,一步一步走到县医院,到市级的地级医院,最后才推到这个地方来。
而一般这种病的人来肿瘤科,其实都是已经经过好几层误诊或者是治疗无效等等情况的,因此基本上门诊接手过来的往往都是II期以上,早期进来的通常都是单位体检查出点不对劲,就去赶紧复查了肿瘤标记物的幸运儿。
而重灾区又尤其分布在腹部肿瘤和妇科肿瘤,在一些并不发达的村里面,还没有合适的癌症普查,而且在那种比较落后的地方,其中的女性也缺乏很多安全卫生意识,或者是早早结婚,或者是一些不太好的习惯,或者干脆就是多生多产给身体造成更重的负担……种种情况,不一而足。
夏眠记得当时自己在那个妇科肿瘤科室的主任是个非常干练的女人,平常其实很多时候都会很好说话,也不会把自己的情绪发在下面的医生身上,而且本人也非常有魅力,讲课全不废话,次次直击要点,而在患者有不懂的情况,过来问病情的时候也会非常耐心,用各种通俗易懂,深入浅出的方式让对方理解。
而只有一种情况,会让那个主任面色不悦,甚至直接发火。
那就是从村子里面来的一些女性确实没有什么医学常识,而那些地方都有很多没有任何行医资格证的“赤脚医生”,换句话说,也就是完全凭经验或者草药来治病的,通常很多那样的农村女性在得病的时候都会羞于启齿自己的症状,然后找到这些医生的时候也无法准确描述出具体的情况,就算真的敢于开口描述出来了,通常也会被这些医生随便开一副中药打发,更有甚者甚至直接拿些什么艾草或者草木灰这种东西敷衍一番,或者熏一熏,就算是治病的法子了。
而这种东西在讲究循证医学的西医本来就是大忌。
诚然一些中药的确是有抗肿瘤的效果,一般有一些条件比较好的病人来住院的时候,也会输一些中成药辅助抗瘤治疗,但既然都已经说是辅助,所以并不能具有根治肿瘤的的作用——而问题也就出在这里。
因为在西医的观念里,首先需要明确诊断之后才能做出相应的进一步治疗,尤其是像癌症这种疾病,必须要有病理活检和细胞学检查,才能根据这个证据确诊肿瘤,本身就是诊断的金标准。
而且确诊之后,还要根据每个不同的部位进行不同种类的治疗,而且每个地方的肿瘤都会有各自的治疗手册,并且实时更新,毕竟肿瘤这方面在医学上本来就是跑得最快的几个项目之一,就像十几年前靶向和免疫治疗听上去还像天方夜谭,但现在确实在一些疾病上就已经有了显著的效果。
每个肿瘤之间的治疗方案也各不相同,比如像妇科肿瘤会以紫杉醇类药物进行化疗为主,而且因为妇科肿瘤对放疗效果比较敏感,因此在入院后会做全面的评估,对患者病情的身体状况、肿瘤大小以及浸润深度各种方面评估,如果合适的话就会辅以放射治疗,这样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,至于一些消化系统的肿瘤可能就没有那么好的放疗效果,所以一般都是以手术为主,需要跟外科那边联系,在手术无法切除的情况下才会进行相应的姑息治疗。
而把话题绕回来就是,当时的那个主任,唯一会生气的点,就是她管床的病人会不听劝地吃中药。
因为在自己的科室本身就有太多从一些小地方上来的病人,而他们的病基本上又是对放化疗都比较敏感,所以只要按照标准治疗流程,后面再复查的时候也会更好评估一点。
只是也恰恰因为是其他地方来的,所以有时候并不会那么听医生的话,或者是一些病人在听了医生的话之后,又实在是对自己的病情感到焦虑,会再去找那些无法溯源的中医或者赤脚医生,然后再服一些听都没有听过的药物和偏方。
本来还有一种情况,就是的确无法负担的起相对高昂的放化疗费用,所以最后选择听信民间更加便宜的中药,并祈祷真的能通过中药就治好肿瘤。
一般刚来的时候,主任都会在第一次查房的时候再三跟患者强调,千万不要不听医生的话去乱吃中药,但是如果在说完之后,发现后面来复查的病人依然会有这种情况的话,她就会非常愤怒。
光是夏眠在那个科室待的时候就见识过好几次,对方主任在听到患者去吃了中药之后会瞬间黑脸,像是一种恨铁不成钢又无可奈何的生气,依然会忍不住自己的怒火。
“——跟你们说了多少次?为什么要不听劝劝乱吃中药?”
“——自己身体怎么样还不知道吗,医生说的话都不听,那还要不要继续治疗?”
有时候甚至会因为情绪上头说出一些听上去像是威胁的话,比如“说过再这样不听我们医院的话,后面有什么情况我们也无法治疗,你要不要去问一问给你乱开药的中医要怎么治?”
这些话如果让不明真相的路人听了,说不定会觉得这个主任是不是情绪太大,或者太过傲慢有自己的脾气,但夏眠其实知道,对方之所以会有这么生气,恰恰就是因为看多了太多这种病例,实在不忍心再让自己的病人身上发生这种情况。
当然并不是说中药就在肿瘤方面就没有助益,只是首先中药的成分和效用本就不明,不能保证这些东西吃下去之后会不会影响化疗或者放疗的效果——因为这些东西中药方面是不能给出一个明确的,可以看得见的数值回答,所以对于循证医学来说,本身就是大忌。
更何况就算不考虑这个事,在化疗和放疗期间服用中药,本身就会引起患者的血象波动,尤其是中药会很明显的引起肝肾功能的变化,而血常规和肝肾功能本来就是为了观察化疗反应的东西,被干扰之后,会让医生无法分辨,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对症处理,隐患很大。
就算再说的近一点,化疗本身就会引起身体的剧烈反应,而且化疗结果也会因人而异,虽然化疗有时候看上去只是输点液或者用个泵,但是关键需要观察的就是在化疗后的情况。有的人在化疗后依然生龙活虎,看上去好像真的只是来医院躺了两天,但也有人明明来的时候看上去十分健壮,身体好像也没有其他的病变,可是在化疗之后血象就会突然崩盘,有时候血小板甚至能降到零,非常危险。
而不管是以上的一个情况,中途加上不明的中成药都会非常影响医生的治疗情况,再说的更直白一点,就会直接影响到患者本人的生死。
没有人想看到这一幕,所以更多人都想让这件事情扼杀在摇篮中,最好就不要发生。
但医学本身就是一个不能说肯定的工作,也完全不能排除真的有人会在服用了一些部门的重要之后,症状得到缓解,甚至抽血检查会发现肿瘤标志物在减少,但这种没有道理的医学奇迹是不能被人所相信,也不能作为证据,因此夏眠当时在那个科也算是耳濡目染。
“我记得当时那个主任跟我们说过,如果你不劝阻到对方,好像他们就不会当一回事——而如果他们不当一回事,真的就这么做了,那你可能真的会后悔很久很久。”
“尤其是像妇科肿瘤这种地方,那些妇女本身就已经够可怜了,不能让他们在治病的上面再栽一个跟头,所以有的时候宁可凶一点,让他们觉得我们是在发火,都要比温和相劝好得多。”
“夏老师,你的意思……”实习生看着她的表情,猜测了一下。
“是的,我当时最印象深刻的时候,也确实是发生在肿瘤科。”
其实那个时候夏眠已经不在妇科肿瘤了,去了上面的淋巴瘤科,不过还是谨记着这个主任的话,一定不能让病人有主导权,一定要强调治疗的重要性,千万不能随便松口。
而当时那个令她印象深刻的病人也是这样的来的。
“我记得那个时候是在淋巴瘤科,我算是有了一点经验,但是你知道的,在肿瘤科只要换一个小科室,就相当于要重新学习一次。”夏眠说,“那个病人也就是我在淋巴瘤科亲手接管的第一个管床病人。”
“名字我现在还记得,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,长得非常清秀,对人也很礼貌。”
她回忆,“进来的时候甚至还会主动提醒,说,医生,我有传染病,你给我检查的时候可能需要带一下手套。”
“而这个传染病……”夏眠表情凝重了一下,“的确就是你想的那种,最难以治愈的,也是很多人闻之色变的传染病。”
“因为这个病人的患病地方比较尴尬,最开始还以为只是长了疝气,然后随便就去了一家不正规的男科医院。”夏眠叹了口气,“虽然整个过程听上去会有些诙谐,但也恰恰证明了这是很多地方医疗不规范的所在。”
她说:“当时他就去了男科医院,那个医院二话不说就已经下了诊断,说不是什么大事,就是一个疝气,需要做个小手术。”
“然后在下完诊断的当天就找那家人要了一万块钱,说是手术费,今天来,今天就可以做。”
小姑娘听得都张大了嘴:“怎么会……”
毕竟这是连大学实习生都知道的常识。
“是吧?听上去是不是很荒谬?刚进医院第一天,不需要做任何术前检查,不需要抽血,不需要看病人的情况,就当天就能推进手术室……”她说,“然而对方也没有经验,居然他就这样相信了。”
“而他所感染的那个传染病也就是在这途中患上的,跟他本人的私生活没有任何关系,真的只是一场非常可笑的误伤。”
“当时他做完手术之后,病情不但没有好转,反而还是头晕乏力掉头发,他们家人就拿着当时的手术记录去找了当时那家男科医院,结果没讨到任何说法,还被对方骂了一顿,差点没被赶出来。”
“然后没办法,还没有治好,但是在极度缺乏医疗常识的情况下,他们觉得术后没有好,只是因为术中感染或者其他原因,所以也没有第一时间来我们医院,甚至还是去了隔壁,一个连营业执照都不一定会有的神医小诊所。”
小姑娘已经惊讶得说不出话了。
“可是这还没有完,那家神医诊所又给他家人要了将近两万块钱,说是什么偏方,治术后感染特别有效……”夏眠苦笑了一声,“直到现在,他们还以为只是术后感染。”
“的确,淋巴瘤的生长部位本身就很多且不确定,而且在那样的医院……后面虽然是查血了,但是谁也没有多查一个肿瘤标志物,看到三系减低的时候缺乏经验的中医依然认为那只是营养不良。”
夏眠回想起当时的场景。
明明已经过去了好几年,可是现在想起来好像每一幕都没有褪色。
那个青年走到自己面前的时候,头发都已经稀稀疏疏的,快要掉完了,戴着一个看上去很时尚的潮牌帽子,笑起来却有点腼腆。
他的第一句话不是像很多病人那样问起是不是还有救,而是提醒自己:“医生,我有传染病,您别因为我疏忽了。”